谢大光：过竹海

上世纪七十年代中，开始做编辑，被组长指派分管戏曲读物，天天泡在剧场里，各路曲艺名家混得脸儿熟，相声常宝霆，快板书李润杰，时调王毓宝，京东大鼓董湘昆，都是开创门派的一辈。如今，舞台上多少精彩风流都渐渐淡漠了，至今难忘李润杰的快板书。一千多观众的大剧场，舞台容得下大型交响乐团，李老师单身携一副竹板上场，台下鸦雀无声，不待开口，那一套脆嘣多变的打板如春节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扫过，顿时掌声欢呼声全场爆起。曲艺这个行当挺怪，看上去似乎人皆可为，其实最吃功夫。后来编《李润杰快板书选》，专程拜访过李老师，李家住平房，一桌一床别无长物，墙上挂的一副竹板最显眼，原本青涩的竹板经常年磨搓透着油光，泛出一层暗红，拿在手里温润如玉，说起早年间沿街乞讨，靠着少小习下的开口功挣饭吃，走南闯北，历尝世态险恶，抗战时被日军抓了劳工，送到东北挖矿，后来瞅机会逃了出来，一路卖艺乞讨，量着步子回乡，若不是这个老伙计做伴，恐怕早就饿死了。李老师摩挲着竹板，眼睛湿润了。

历来文人偏爱竹子，甚者以“不可一日无此君”为标榜，风雅固然风雅，感觉不免夸饰，后经历代文人渲染得近乎图腾，竹子的风骨已然化为文化符号，“竹林七贤”们高标世外，遥不可及。近年渐入老境，喜爱朴质，对夸饰的效果常生疑惑，想起李润杰的快板书，那样独领风骚的艺术造诣不正是朴质为本吗？“不可一日无此君”这样的话，如果不只是为了标榜，倒觉得李润杰这一辈最当得。艺术和生存缠连在一起，终究是离不开的。遥想先人对竹的钟爱，怕也是从求生存开始。竹笋的美味，竹竿的坚固，竹叶的清芬，在在进入人的衣食住行，渐渐不可或缺，炎热季节里“竹夫人”给予人的慰藉，远非现代空调可比。

竹子自然有值得标榜之处，凌霜不萎，劲拔简净，别的树靠年轮一圈一圈逐年长大，生长速度和高度都受局限，竹子似乎精通力学，竹竿中空外实，集中能量向上攀登，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制高点，开枝散叶，获取阳光的照拂。竹子生长最奇妙的创意在于竹节，凭着竹节的约束，竹子得以节节拔高，居高而不折，速度和质量均衡发展，跳出了通常植物的生长怪圈。这些应该是先人在吃到竹笋时发现的。除了笋的衍生，据说竹子也和寻常植物一样开花结果，竹子开花大约百年一遇，开花的老竹枯死，花朵结成竹米，入土发芽长成幼株。竹子开花常与荒年赶在一起，堪称悲壮的繁衍方式，竹米给饥饿的灾民带来希望。我猜想，感恩的祖先注意到竹节寓意，离不开现实生活的启迪。

我也是爱竹子的，那一年到苏州，专程去沧浪亭赏竹，苏舜钦当年营造的“前竹后水，澄川翠干”光景，可还存留几分？沧浪亭赏竹最佳处在翠玲珑一带，亭前亭后，翠竹婆娑，除了熟悉的毛竹、斑竹、紫竹，不大的空间新栽许多不曾见过的竹品，橄榄竹、金镶玉竹、京竹、麻衣竹、辣韭矢竹、红哺鸡竹，一种叫金明的竹，还有一个洋名：德国五月季竹。这些珍稀竹品，不知自然形成，还是人工培育出的，其竹枝竹叶，形状、颜色各不相同，青润杂碧，楚楚含韵，颇具观赏价值，每种竹都挂有标牌，写明科属、性状和成笋月份，看来有人用心要把这里打造成竹子的博物苑。

到了无锡，报社的朋友提议去宜兴竹海转转，我说正好。竹海迎面小丘边，一簇清亮亮的泉水从几块巨石缝隙间淌出，石上刻有“太湖之源”四个大字，循着水迹寻路向上，两边竹子渐渐多起来，高了，粗了，相聚成林，林间竹笋有一人多高，石板路上，常可看到被笋子拱爆的痕迹。这还远远称不上“海”，观竹海要去海底，海底有土丘，设赏竹亭，观海亭，站在亭间，不论面对哪个方向，目之所及满是一层层一片片碗口粗的毛竹，这里的竹遮天蔽日，全在尽自然之力野蛮生长，远非园林家居之竹同日而语，丝毫不在意有没有人欣赏，在这里，人们也不会注意哪一棵竹什么品种，有什么特色，近处的不去管它，极目远望，上万亩竹梢漾着碧波，日光躲在竹叶间闪闪烁烁，风吹来，高耸的竹竿齐身伏仰拜舞，发出呼呼的啸声，那气势，不是一个“海”字怎能与之相配！

猛然间感到异样，周遭出奇地静，风住了，连一声鸟鸣也听不到，这静却又不只是听觉上的，我去过几处原始森林，与之相比，竹海缺少藤缠枝绕的丛杂灌木，林地间杂草都少，虫儿也少，鸟儿自然不来，生命经过残酷竞争，只剩下竹，干净许多，也单调许多，不用说，这竹海地下也必然如蛛网般布满了竹的根须，天上地下唯竹独尊，哪容得下其他生命再扎根发展。谁能想得到，清秀的竹子一旦聚成了海，竟然如此霸气。

竹海，我匆匆而过。